摘自
司马瑞国博客
約莫十多年前。七點左右,南海路上,建中的交通指揮隊各就各位。走路的、騎腳踏車的、父母開車的、搭公車的都蠭擁而至。南海路人山人海,全在趕路,一起差肩急急走入建國中學。
每天早上七點二十分,一輛改良的三輪機車準時到建中門口。父親肢體殘障,上半身挺得很直,沒有一絲愁容,送他上學。有一回我撞見了,那孩子是我的學生。父親是殘障人士。這位爸爸每天帶著揚眉瞬目的眼神,讓孩子下他的三輪車。自信的跟教官打個招呼,然後帶著對得起祖宗的眼神馳去。
下著秋冷黏雨的昏曦,我又看見他的父親送他來校門口。我騎著摩托車,停在待轉線上,等著交通指揮給我的契機。
「對不起,這車不能停在這裡。」
交通指揮善意的勸導這位三輪車爸爸。
「歹勢……歹勢……」
他沒有不悅。不好意思開走了。我學生身著雨衣,目送老父離去,才進校門。我也開進來,刻意靠近他,叫了他的名字。眼眸一閃而過,發覺他鼻頭酸紅。他微微打了個手勢。我這個招呼讓他有點為難。有一絲懊惱,留在銅像前。
學校日,天已黑,看清楚他父親的身影,瘦小、嬴弱。他攙扶老父,一步一步走上四樓,人多擁擠,有點喘。七點時間將到,他刻意走到我的面前。
「老師,他是我爸爸。」很平和的告訴我。
「老師好,我是他巴巴。」爸爸很謙虛的不斷點頭。
他,除了國文跟藝能科以外,全部免修。太神了。平日同學上課時間,他經常在圖書館自修。長得一表人才,律己甚嚴,話少了一點。早熟深邃的眼神,足以穿透人的心。
隔天一大早,他一進教室就找我,遞給我一包東西。
「這是爸爸媽媽親手縫製的方巾,送給老師師母。」
「謝謝,謝謝。跟爸爸媽媽說謝謝……」
「爸爸媽媽是裁縫師,自己裁縫的,媽媽說擦汗方便。」
邊鑲得細緻、精巧。有五、六條。爸爸媽媽都是中重度的殘障人士。
混熟了,他自然而然跟我談起他的計劃。他希望高中兩年就能進入大學。
「我急著要光耀門楣。」
「我父母都是殘障人士。」
「我是他們的希望。」
「我要去麻省拿博士。」
「老師見過爸爸送你上學幾次呢!」
「他從小就每天送我上學。」
「難得你願意讓父親載你上學。」
「他是我爸爸,我以他為榮。還有媽媽……」
「三輪車,眾目睽睽之下,老師很感動很佩服……」
「他是我爸爸!」
「我知道。」
──爸爸非常喜歡送我上學;我也非常喜歡爸爸這樣載我…
──爸爸說他載得是未來的科學家,拯救人類的科學家。
──爸爸問過我:這樣載我,會不會覺得難為情!
──爸爸說:等到不希望我載的時候,要跟我講。
破破舊舊的拼裝三輪車,父子共吟三輪車之歌。
──「我要讓爸爸以我為榮。」我相信他的態度。
──「爸爸媽媽,從小自卑、怕人羞辱、怕人瞧不起。」
──「他們是我父母,我要讓他們知道,這一生不虛此行。」
難以想像大都會竟然存在沒有叛逆的年輕人。難以想像每天讓他老爸「噗-噗-噗」接送。難以想像十五、六歲,就立志要拿麻省博士。
一個悶熱的下午,南海路面發燙,他父親開車來接他。「蹦」地一聲,一部機車騎士撞上他老爸的三輪車。教官交通指揮一起擁上,「趕快趕快叫救護車!……」
他風聞趕至,撥開學弟們的手,抱在懷裡。「他是我爸爸,我來。」堅毅地對著教官瞬目示意。喔伊喔伊………喔伊喔伊………和平醫院救護車,把他老爸載走了。
後來,爸爸就沒有送他上學了。一直都沒有。他每天走路上學。聽說腿廢了,無法煞車。不在開三輪車了。高二讀完,他保送臺大電機。最後真的到麻省理工深造。
我每天騎著摩托車到建中。十幾年過去。到現在都會不經意看一下他父親停車的固定位置。以及想像他父親被車撞成重傷的情景。
幾年前教師節前夕,他從美國汐谷寄給我一張賀卡。
他說:
──爸爸媽媽已經不用幫人做裁縫了。
──我已經在美國結婚了。
令我驚訝的是,他還說:
──雖然我是孤兒院領養的。他是我最愛的爸爸媽媽……。
教師節又快到了。很期待他的賀卡。這樣我的耳邊又會隱約響起──
「他是我爸爸……」
「他是我爸爸……」
「他是我爸爸……」
一個陪著殘障爸爸坐三輪拼裝車上學的建中才子。
一個最喜歡說:「他是我爸爸!」的麻省理工博士!